江南人的东北想象
上海人说是来自五湖四海，其实以江浙人为主，以前弄堂里北方人很少，有一两家山东人，老一辈还真是做馒头的。某年搬来一家湖南人，每天烧晚饭炒菜要用大蒜辣椒爆锅，上海人哪里闻过这个，满弄堂的人被呛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现在上海满街麻辣风味，不知老上海人是怎么适应过来的。东北人有时能看到几个，弄堂里的知青到黑龙江农场插队，如果和当地人结了婚就回不来了，一家人难得过年回来探个亲。上海人和东北人的混血小孩儿慢慢就不回去了，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舅舅舅妈脸色难看，上海话不会说，读书又跟不上，尤其英语，几乎完全鸡同鸭讲。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有些脾气爆的就会惹事，倒不光是东北人，小新疆、小江西、小云南、小崇明……电视剧《孽债》里的故事，每条弄堂里都在上演。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东北遍地黑社会？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赵本山、二人转、小沈阳、宋小宝、大城市铁岭，以及现在上海电视屏幕上的打开就能看到的东北小品……那都是后话了。
因为地理因素，以前江南一带和东北人没有太多交集，对东北人的形象大多出于想象。民国时代评弹大家朱耀笙创作的一支《满洲开篇》（后改名《东北开篇》，原因你懂的。本文也称其为《东北开篇》），就非常有意思。从曲调上来说，朱耀笙是弹词艺术承前启后的大家，他在“老俞调”中加入戏曲、曲艺的唱腔，丰富了评弹音乐。《东北开篇》就是朱耀笙从苏滩传统曲目《昭君出塞》中的一个唱段丰富发展起来的，以俞调为基础，真假嗓并用，又结合九转三回调、念白等评弹要素，难度非常大，长期以来是评弹演员打基础练习基本功的开篇。
《东北开篇》的唱词很有意思，一看创作者就是根据自己对东北的想象写的，你看开篇的主人公二姑娘：“头戴乌纱罩，鬓边齐插蛮大蛮大一朵大环花；十二金环耳上挂，穿一件海马生衣洋衫襟，外罩小襟，织就的牡丹花，白绫袜儿无瑕点，穿一双塔拉式的鞋儿绣的满帮花……”那个画风，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出现，倒有点像京剧《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又像是汤晓丹电影《傲蕾·一兰》里的抗俄英雄。可能对那个年代的老先生来说，东北女人就应该是铁镜公主或者傲蕾·一兰那样的。《东北开篇》中除了苏州话以外，还有很多苏式普通话，当然不标准，听起来非常发噱。这样的开篇如果放到今时今日来唱，可能会让人诟病“地域梗”，那个年代好像没有这样的顾虑，大家听了哈哈一笑，蛮开心的。
朱耀笙传给侄子朱介生（朱介生的父亲朱耀庭曾担任光裕社社长），经过朱介生这一代，《东北开篇》学唱的人就多了，蒋月泉、杨振言、周云瑞、杨德麟……其中钟月樵、杨振言和庞学庭三位有录音存世。杨振言老年曾以自己1962年演唱的版本在电视台录过音配像。庞学庭是朱介生的学生，他和搭档谢汉庭曾被称为“小蒋朱”（小蒋如庭和小朱介生），他唱的《东北开篇》出自嫡传，今天看的一段视频是庞学庭的女儿庞婷婷所唱，三弦伴奏的是庞婷婷的丈夫兼搭档王玉立（蒋月泉徒弟王柏荫之子），评弹世家又是书坛伉俪，名字连起来，正是“亭亭玉立”的谐音，“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都没有这样的缘份。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q05473lj1k9&width=500&height=375&auto=0庞婷婷演唱的《东北开篇》，王玉立伴奏
东北开篇唱词
朔风凛凛卷黄沙
北边地方都是那牧民家
跑马射箭都是英雄将，英雄将
有一位二姑娘生来容貌赛如花
头上边戴的乌纱罩，乌纱罩
鬓发双挑，鬓发双挑掳绉纱
天生瓜子芙蓉脸，芙蓉脸
柳叶细眉凤目秋波
粉鼻琼瑶小口樱桃
鬓边齐插蛮大蛮大一朵大环花
十二金环耳上挂
穿一件海马生衣洋衫襟
外罩小襟
织就的牡丹花
白绫袜儿无瑕点
穿一双塔拉式的鞋儿绣的满帮花
打扮完时阳台坐，阳台坐
怀抱琵琶，怀抱琵琶，耍几耍
初抚一支《文姬怨》
后弹的《钟子期相逢俞伯牙》
再弹一曲《湘妃调》
后弹的《孤雁落平沙》
那姑娘弹的都是相思调
只见帐儿外站着一个俏冤家
那冤家，又不长又不矮
年纪十七八，头戴一顶瓜皮帽
一粒乌珠放光华
三股辫儿在脑后挂
脑后还拖一条小“尾巴”
穿一件时式箭衣不绣花
外一件短马褂
时式金靴双蹬足
腰内金刀甚堪夸
手中拿柄真金扇，真金扇
含笑微微，含笑微微对着咱
姑娘一见忙含笑
忙把琵琶来放下
说一声： 我的哥，妳请坐吧
小妹子殷勤送盏奶子茶
我见他手中—柄真金扇
他爱我鬓边齐插大环花
争扇子来夺花
夺花又争扇，争扇又夺花
姑娘实情力不佳
口内连连倒喊“啊育哇”
他们二人正在玩耍处
只见帐儿外站着—个老妈妈
妈妈年纪八十八
耳聋眼睛花
手中拿着龙头拐
骂一声 羊蹄子
小娃娃妳们两人青天白日
白日青天在此干什么
乌里呀，乌里哇
乌里奔登子子喳
子子喳喳爱儿呀
爱特而乌叉呀
说的都是番邦话
凭妳聪明 都听不出他
那姑娘是说一声老婆子，老王八
要妳来看什么瞧什么
我们兄妹二人玩玩耍
待等老爷子回来告诉他
庞婷婷的演唱诙谐幽默，尤其是开篇里多次出现的舌音“得儿……”，绝了。《东北开篇》的版本不少，后来大多经过改编，因为民国的时代局限，开篇唱词中有些词语后来不大好用了。最后听一个当代评弹演员盛小云的版本，唱词和庞婷婷版本基本一样，但有几处改动，如“番邦话”改成了“牧人话”，“老王八”改成了“老妈妈”。在我看来，盛小云唱的是评弹中的“美声唱法”，每一个音都非常考究，全国政协委员，又是文联和曲艺家协会的领导，她演唱的版本，又是“番邦”又是“老王八”的，当然不可以啦。
盛小云演唱的《东北开篇·塞外风光》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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